【彼得書選】 陳芳明《謝雪紅評傳》|註定失敗的革命者

  

  回想過去對謝雪紅的初認識,是在歷史課本非武裝抗日部分,放有一張謝雪紅與上海大學同學的合影照片。而關於謝雪紅的事蹟認知,也僅限於她是一名共產黨員,甚至連她確切的抗日行動或是二二八的抗爭都一無所知。

     謝雪紅一生與威權及時代的抗爭,最重要也應該被放在前提的一點,是她天生具有被社會壓迫的多重身分,包含被殖民者、貧窮以及女性。在女性主義中有一個名詞叫做多元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意指一個弱勢者受到壓迫與歧視,通常不只基於一個因素,而是財富、性別、種族…...等多重條件交織而成。言下之意,即使社會成功排除了其中一項壓迫,多數的受壓迫者仍然無法從壓迫中逃離,唯有當所有的壓迫條件都被排除了,才是真正的解放,真正的自由,而這種集體性的壓迫排除,需要各種弱勢群體之間的合作。


    我首先以「民族解放」當作謝雪紅抗爭的主軸,一生主張「臺人治臺」的謝雪紅,先是致力於使臺灣人擺脫日本的殖民,後又致力於擺脫國民黨的威權統治。然而,就算臺灣人治理臺灣,在臺灣社會中仍存在著許多被壓迫者,比方說「女性」,這也是所謂的「少數中的少數」(minorities within minorties),這些臺灣女性很可能會在臺灣男性的民族抗爭中被犧牲,比方說為了創造某種令人尊敬的頑強、勇敢臺灣人形象,進而將女性更加弱化成男性的依附品,強調女性在武裝抗爭中的無貢獻,因此更加壯大性別間的支配關係。為了避免這種少數壓制更少數的結果,謝雪紅始終堅持婦女運動,提倡婦女要經濟獨立並為社會運動站出來,離開男性花瓶的生活。這是謝雪紅體現了多元交織性的第一面。


     再來,面對共產主義最著重的財富階級問題,謝雪紅自然也是多有關注。與其他共產黨員諸如蘇新一派不同的是,謝雪紅在重視農民與工人之餘,也非常堅持要聯合資產階級一齊對抗殖民者或威權政府,這是她一貫「聯合陣線」手法的體現,也是解決社會中財富階級對立的有利方法。排擠富者,就等同是報復過去的排擠貧者,這種冤冤相報的作法,只會跟許多沙文主義者指控女性主義是要讓女性支配男性一樣愚蠢。在民族解放之下,解放性別,降低財富階級對立,這是謝雪紅抗爭運動中豐富且完整的視野。


     在謝雪紅的諸多主張之中,我最欣賞的一項就是「臺灣人無漢奸論」。中國人(無論是國民黨或是共產黨),未曾經歷過被他民族統治的生活,未曾被他民族在文化上、精神上同化,卻持著「氣節」標準去評判部分臺灣人是漢奸,就像國民黨接收臺灣時,自以為站在解救者的角色而去任意評斷臺灣人是日本走狗,壟斷官僚,無視民意。即使拿到今天的社會,在高位者不斷要求過去威權的受害者放下傷害,只因為他們自己沒有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悲傷,他們就輕鬆地原諒加害者(甚至有些人自己就是加害者),自以為是地認定受害者能夠放下原諒走過,因為他們都是用想像的方式去幫受害者平反,所以認為原諒很簡單。當然,這也不是說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資格說話,就像經歷過壓迫的人也可能不覺得被壓迫,或是不覺得壓迫有錯一樣,未曾被壓迫者在藉由深刻的認識,或是自身的思考揣摩之後應該也有資格去討論壓迫的歷史,但這必須經過謹慎的認知過程,如何判定誰有資格說話也因此成為「誰能代表壓迫者」的問題。我會認為,在認定誰有資格說話的標準上面,對於受害者發言人的認定應該寬鬆一點,而對於壓迫者發言人的認定則應當嚴格。此差異是在於,壓迫者長期以來已經掌握了相當威力的話語權,而被壓迫者卻缺乏可以發聲的出口,社會受到壓迫者觀點的影響因此較深。此刻我們允許更多人去站在被害者的角度替他們說出委屈,說出傷害,才能稍微彌補一直以來社會上缺乏的弱勢者的聲音。


     如果要討論謝雪紅一生的成敗,我認為在「實際成就」層面謝雪紅算是注定要一敗塗地的。日本殖民政府對共產黨的追捕嚴密程度從日共一再潰敗就可一探究竟,當時臺灣人民的政治思想尚且薄弱,日本政府在殖民之中帶給臺灣的現代化的種種也使人很難期待臺灣社會能夠集結成一股足夠強大的力量,去抗爭、逼迫帝國給予臺灣人自治。觀諸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運動過程,運動參與者本身就對是否接受同化搖擺不定,最後也僅獲得帝國差強人意的地方自治,因此謝雪紅藉台共在臺灣的抗爭,事前還是事後看來,要成功都是不可能的。到了國民黨政府,謝雪紅在二二八事件算是己經做出了她人生中最激烈的抗爭行動,然而最後也免不了必須逃離的命運。謝雪紅若留在臺灣,在蔣政府的白色恐怖之下恐怕很快就會一夜之間歸赴黃泉。即使謝雪紅最後好不容易到達了共產主義掌權的中國,那些社會主義的主張背後隱藏的,共產革命鬥爭的習慣逐漸演化成自己內部的鬥爭,以及骯髒的「打小報告」文化。謝雪紅人生橫跨三地的抗爭行動,沒有一個地方是有天時地利能幫助她成功的。  於是我會說,謝雪紅的抗爭注定是抗爭史上的一個歷程,而非結果,因為人民意識不足,因為威權的腐敗尚未達到崩垮之勢,也因為世界潮流仍然冰封在意識形態的鬥爭之中。但謝雪紅的成就在「精神」層面卻是燦爛而精彩的,無論是什麼革命,無論要革什麼命,一再的嘗試都是必要的,因為參與的人們會從失敗的嘗試中找尋得正確的路線,袖手旁觀的人們也會因這些嘗試中被激勵。無論是推翻滿清、打破基督教的單一,或是殖民地推翻殖民政權皆是如此。謝雪紅是提倡臺灣民主的有力先烈,只要她的疾聲呼喊能留存一點在一些人心中,那在日後臺灣的走向民主,她也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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