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明白了阿。比起殺人的輕而易舉，要讓一個人活下去有多難。」
作為新選組狂粉，多年來幾乎把台灣市面上的新選組書籍跟影視作品都吃完了，最近發現中國還有翻譯淺田次郎的兩本新選組小說，《一刀齋夢錄》就是其中一本，光看字面就可以知道這是以「新選組三番隊隊長齋藤一」為主角的小說。
我認為在眾多新選組的作品中，由於都是以差不多的史實為基底，塑造小說特色的元素反而在於以誰為主角。像是以土方歲三為主角的司馬遼太郎《燃燒吧！劍》著重在新選組的崛起、內部爭鬥與近藤與土方間的感情，充滿了在時代中逆風挑戰的熱血激情；淺田次郎的《一刀齋夢錄》則多了幾分旁觀者的細膩與冷淡、對「劍」本身的追尋，與進入明治、大正時代後，新選組的存活者們生存於新時代的故事。
故事由明治天皇駕崩，剛進入大正時代的日本開始，身為守護天皇的近衛軍的梶原中尉正立在成為日本第一劍的交叉路口上，他在練習時偶然被前職為警察的不明老人指導，輾轉才得知老人的真實身分就是新選組三番隊隊長齋藤一，當時新選組在社會上仍然是反派的代表，必須隱姓埋名，梶原中尉經過持續不斷地到訪齋藤一的家中，聽齋藤講述他所經歷過的新選組的故事，以及所謂「劍」的真義。
《一刀齋夢錄》中齋藤一的形象，實為作者想塑造出的新選組的模樣，在世人面前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鬼，脾氣暴躁任性、為所欲為，將別人的生命跟大義都視為糞土，實際上對彼此、對劍術卻充滿了細膩真情。像是齋藤一在梶原中尉初訪時先難聽地說：「近藤勇是個自卑的石頭疙瘩。土方愛慕虛榮。至於沖田嘛，根本就是個跟瘋狗沒兩樣的男人。要是聽了他們的事，反倒會礙著你劍術的修行。」，把新選組核心成員都貶低一番，然而齋藤接下來講的故事中，卻藏不住對他們的敬畏與崇拜。
齋藤一與試衛館成員
《一刀齋夢錄》中對近藤勇的描述，與其他作品中較為不同，大多數的作品都將近藤勇描寫為好大喜功、無法承受挫敗，最後放棄一切投降求死的新選組局長，然而在身為近藤勇徒弟的齋藤一的眼中，他崇拜近藤的劍術、崇拜近藤渾身散發的大將氣息，他認為哪怕土方再了不起，支撐新選組的精神命脈依舊是掌握在近藤勇的身上，而對於世人批評近藤勇太過自大、看不清局勢，齋藤也認為其實近藤比誰都清楚自己跟新選組已經走向末路，近藤是在逞強、為了維繫新選組而佯裝沒事，齋藤更支持近藤一心求死，「新選組的死地，果然應該是鳥羽伏見阿。不管誰說什麼，應該衝進大阪城，跟城同歸於盡才對。」，這是不斷尋找葬身之地卻又總是不小心活下去的齋藤，邊承受著生者的痛苦邊發出的感嘆。
而故事中的齋藤對於副長土方歲三，相較於崇拜，則是認可他的能力。他不斷稱讚土方是軍事天才，將土方視為背負整個時代的末代武士。齋藤對於土方最後衝出五棱郭戰死的結局尤其讚賞，將之視為無人能及的死法，這也是作者所欲描寫，苟延殘喘活下來的人對英勇戰死者的欽羨。
「對御一新的倖存者而言，不論敵我，土方歲三的名字都是一個禁忌。他那雙肩擔負起武士時代而戰死的英姿，對於曾是武士的人而言，實在是太過刺眼。以至於似乎只要提起那個名字，自己一身的榮耀瞬間就會失了顏色。」
本書中對於「土方派遣使者鐵之助傳達遺物給姊夫佐藤」，這個常被草草帶過的橋段，更是罕見地有詳細且深刻的描述，佐藤彥五郎的悲痛對比土方姐姐的堅強，以及之後佐藤捨不得鐵之助離開，因為擔心要是鐵之助離去，他們夫妻倆與土方最後的聯繫就會消逝的深情，令人動容不已。
而對於一番隊隊長沖田總司，《一刀齋夢錄》與其他作品相同都是描寫為開朗的天才，卻也形容得不落俗套：才能出眾之人經過苦練只能走到九十九里，再往前就是沒有翅膀過不去的千仞深谷，沖田卻是在誰也沒發覺的時候就已經坐在對面的山頭上發呆了，而能夠走到九十九里的人——例如齋藤一自己與近藤勇——幸運之處就在於能親眼見到百里終點上的那個人。正因如此，齋藤一對於沖田的命運也有新穎的解讀，他認為是神佛認為沖田不可能也不能在戰場上被誰殺死，因此只能用肺結核帶走他。
齋藤一與鐵之助
《一刀齋夢錄》故事除了標準的新選組故事外，另一大重點就在齋藤一與鐵之助的故事線上，作為乞丐被撿回新選組的鐵之助，與齋藤一在原生家庭上擁有相似的命運，無家可歸的他彷彿終於在新選組找到歸宿般，跟隨齋藤一學習劍術，幾次生死關頭都死纏爛打堅持跟隨新選組，最終齋藤一為了讓鐵之助活下去在如來堂拋棄他，土方歲三也為了讓鐵之助活下去在箱館拋棄他，殺人不眨眼的齋藤一如此千辛萬苦地想救活的人，最終卻發現，要救活一個人可比殺死一個人難多了。
這同樣也是齋藤一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感到痛苦的展現，活著比死去痛苦，因此對於一心求死的人，旁人再怎麼拖著他活下去，他們依舊會追尋死亡。土方不讓近藤死，近藤依舊投降了；齋藤不讓鐵之助死，鐵之助還是找到葬身之地了。
西南戰爭與西鄉隆盛
而本書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後半段寫到了齋藤一參加西南戰爭的故事，這在以土方歲三為主角的小說中是不可能寫到的部分。曾經的新政府敵人卻成為了官軍，這本身就是無比諷刺的事情，正如同西鄉原本是新政府的元勛，卻在西南戰爭中成為了反賊般。明治政府更是刻意招募新選組、會津武士等戊辰戰爭的戰敗者來取代離開的薩摩人，為的就是藉由他們心中的憤恨成為西南戰爭中對付薩摩的戰力。然而齋藤一野心勃勃參加的西南戰爭，最後沒有成為一雪前恥的戰場，他在戰爭中及戰爭後意識到的，反而是西鄉的犧牲，西鄉獨自承擔了舊士族的怒氣，成就了真正的新時代，西南戰爭只是戊辰戰爭未了部分的延續。
由於本書有機會寫到明治、大正時代，對於新選組與開國元勳們的立場，作者也能跳脫出「新V.S.舊」的觀點，展現出兩派人士為了讓日本不落入列強手中淪為殖民地，各自在混亂的時代搏命對決的樣貌。而有趣的是作者雖然是寫新選組，對於開國元勳方卻也有鮮明的褒貶，一方面認可西鄉隆盛與坂本龍馬為英雄，另一方面認為山縣有朋、伊藤博文等人只是幸運很會逃跑的傢伙，這部分與司馬遼太郎《幕末》書中〈逃命小五郎〉一篇不謀而合。
「什麼山縣有朋阿、伊藤博文還有井上馨的，還被世人奉為元勳。我可是沒忘阿，長州的狂介、俊輔和聞多，雖然如今在國內幾乎被封了神，說到底不過都是我和沖田刀口下漏掉的逃犯而已。」
要形容《一刀齋夢錄》，我會說這是一本比《燃燒吧!劍》更感性的新選組小說，他的重點不在交代新選組的詳細始末，更不會照著時間線講完所有大事記，故事比例更大量放置在戊辰戰爭之後，而更著重在身處那個時代的武士們內心的感情、身為一個人對於歸屬感的找尋，與對生死沉重的省思，對於我這種歷史感性派(?)來說，是讀著讀著都會忍不住哽咽的作品。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竟還有不似糞坑的地方，應該也是第一次見到，不是糞屎的人。你要再來問我新選組是個什麼，我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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